苍劲风华——尹默对于京津画学的承传与融会

　　写意花鸟画的式微已成为当下不可阻挡的趋势。不可阻挡者，在于西学已彻底改变了中国画学的核心价值观与观照自然的方法。中国画学从思想方法上从来不是对客观世界的再现与描摹，而是以心观物，以意取象。心物合一，才是中国画学表现的象。因而，象和形象、和造型，都不是一个概念。中国画学的象，又是通过笔墨去物化的，笔墨的审美法则既承载了中国文化的哲学理念，也使得中国文化获得创作者艺术个性的感性诠释。花鸟画里的松、竹、梅、兰、菊，虽题材、图式大体相同，却通过不同艺术家的笔墨个性而获得异彩纷呈的笔墨之象，从而实现了相同题材、图式上的不同艺术家的个性化创造。这种价值理念，或许也从根本上区分了通过写生审美地发现与再现对象，和以心接物地感受对象与表现对象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异。写意花鸟画的式微，是因为全面接受了西学教育的当代中国画家，已逐渐丧失了以心接物的观照方法和能力，代之的是以写实的再现性来叙述事物，对于这种空间形象——造型的吸纳，固然增强了中国画学的视觉性特征，但也在相当程度上消解了以意取象的物我统一性。当“意”完全被视觉的物性取代时，又有何“意”可写呢？因而，当代中国画写意精神的沦丧，不是“写”的不够，而是“意”的缺乏！

　　出生于20世纪40年代的尹默接受的是现代美术教育，但他十分庆幸的是，在五六十年代曾先后于天津河北美术学院和河北艺术师范学院国画系获得李鹤筹、刘凌沧、溥佐、刘君礼和孙其峰等京津名家耆宿的指授，从而得以研习和承传中国画学的正脉。相对于他的同龄人，他很少受到西方画学的影响和诱惑，保留了极为纯粹的中国花鸟画以心取象的观照方法，并将主要精力投入到生活的积累、笔墨的修炼和学养的提升上。在如何进入传统方面，他用功最深，几近半生心血。他从中学接触齐白石弟子刘石如始，就把齐白石花鸟画作为自己一生画学追求的理想。此后，不论他就读于河北艺术师范，还是进修于北京画院、中国艺术研究院，他所师承或接触的现当代中国画大家名师，其实都是京津画学的体系，尤其是以金城、陈师曾、陈半丁、齐白石为代表的京派画学体系。相对于海派的雅俗共赏、岭南的折中中外，京派的“精研古法”更彰显出尊古崇古的画学正统性，这就是我们在尹默的花鸟画里很少看到融合西学的尝试、很少读到激进的跳跃性创新的缘由。古法对于他而言，比融合西学、比激进的变革更为重要；而古法，则是“六法精义”，是笔墨的变与不变。

　　尹默的花鸟画题材仍以中原常见的松、竹、梅、兰、菊、荷、榴、葫为主，甚至于其图式也与京津一带常见的花鸟画构图相似。他的艺术特征在于在尽力融会传统积累的笔墨经验、笔墨高度的同时，增进他苍劲厚朴的笔墨个性。他的笔墨，远泽八大，近取老缶，而结痂于陈半丁，学得半丁既润也苍的笔法。譬如，他画荷塘，并非像今人那样硕大的荷叶用墨泼出，而是用大斗笔偏锋、中锋交替写出，甚至于用散锋干笔擦写叶心叶片，其墨虽润湿，却仍然以见笔为妙。他用墨最多的地方，除了荷叶就是画面中的石块，但即使是他用大斗笔偏锋泼写，却依然笔法显见。他的花鸟画无疑是靠笔线编织而出，画面中的枝杈、藤蔓、兰叶、竹竿等，都是他编织这些网状笔线的承载体，只是不同的花木在笔线的粗细干湿上有所变化和区别而已。这些笔线，无疑是传递他独有的笔意墨蕴的主体；这些笔线，大多枯润结合，润中求苍，尤其是他画松干花枝，往往骨力沉着，用笔劲挺；这些笔线，当然都师承清晰，从陈半丁而追溯吴昌硕，将碑学笔法转用于草意的藤蔓、瘦硬的枝干，因而也便有了苍茫劲健的质感和气象。

　　齐白石是他始终萦怀于心的中国画大师。来自于乡村的尹默对于白石的崇拜，除了学术上的敬重，还更多地因相同的出身所形成的亲近情感。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尹默花鸟画的题材选择与审美气质。尹默并不是在花鸟题材上做文章的画家，他选择的花鸟题材非常有限，但这些花与鸟绝对是乡间常见风物，他画的不是那些花鸟的绚丽和灿烂，也不是那些花鸟的高贵和奇异，而是具有乡土情怀的素朴。他学得白石的红花墨叶，没骨的花瓣，勾骨的叶片，但绝对素雅和质朴。即使是他画凌波仙子、画逆风瘦竹、画洁圣莲荷，也不以飘逸洒脱为其率性和天真，而仍以笃实敦厚寻其温润和拙朴。其实，他在这些花鸟里寄寓的是一个耕夫对于乡村自然世界的挚恋。

　　和齐白石一样，尹默在研习花鸟画之余也画了许多山水画。和他自己的简笔写意花鸟画不同，他的山水画大多取景宏大、视野开阔，甚至于在笔墨风格上也与他花鸟画的雄健苍劲形成反差，以湿笔晕染所表现的云蒸霞蔚之山川气象取胜。虽言以太行为粉本，实则融会南北，亦雄亦奇，亦壮亦秀。其浅降、其青绿，均以墨色为主调，他特别喜爱以浓墨画近景松林，画面越发显得树木葱郁、山峦叠嶂、气象万千。或许，尹默的山水画可以看作是他花鸟画的一种审美补充，是他在追求花鸟画写意笔墨的苍劲朴厚之外，用以养气、增学、阔识的途径。惟其如此，他的花鸟画才会气息冲盈，将繁复庞杂凝聚为简约澄明。

　　苍劲，无疑是尹默追求的笔墨个性。不论花鸟还是山水，他都尽力向浓深的墨象上去发挥，去写画，往往是层层叠叠，密密扎扎，颇有些“黑墨团团天地宽”的意味。而在这黑墨团团的骨法墨象间，也常会出现浓艳的花朵，含霜披露，娇艳里裹着几许的风华尘烟。这是尹默最爱表现的秋霜里的华彩。其实，尹墨酷爱艺术的一生，走得并不平坦，苍劲中的风华更像是他艺术生涯的自我写照。据说，他画面上最浓最苍最辣的那几笔，都是最后颇费思量才点晴写上去的。那几笔的简约，足可容量他一生的路途与思考。写意的难度，无疑不是技巧技艺，而是精神的烛照、人格的境界。

2014年10月3日于沪上绿郡书屋

　　中国美协理事、国家近现代美术研究中心专家委员会委员、《美术》杂志执行主编/尚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