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父亲心中住着一个大大的“大”字，架势大、气场大、格局大，当然脾气也大，呵呵。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大”字慢慢也发生着化学反应，不再是永远的斗士，不再永远都充满着张力，而是慢慢变得柔软了，有弹性了。

　　记得小时候，我常常在我父亲身边研磨、洗笔，看着我父亲画画。父亲画画的时候是投入的，这时候旁边没有什么声音可以打扰到他，他就像是一位自我陶醉的舞者，用飞舞的毛笔在一方宣纸上或勾或皴或泼或点或染，尽情挥洒着自己的情感，欲罢不能，在身体高低起伏的错落中控制着绘画的节奏，有磅礴有浅唱有低吟有跌宕，一气呵成。半个小时的功夫，一幅灵动的花鸟画或者闲逸的田园山水便铺陈在大家的面前。至今我还记得，那酷似小姑娘笑脸的小房子，窗户是眼，门口是嘴，房顶上的小烟囱恰恰是活泼的羊角辫。还有那画中的鸟、鱼方笔勾綫，憨态可掬，看似稀松平常的事物通过父亲那双浑厚柔软的手的牵引，立刻被赋予了人性的灵动，与观者有了视觉和情感的沟通和互动。看着父亲画画，真的是一种美的享受，也会在不知不觉中被他的气场所笼罩，沉浸在他的艺术世界里流连徘徊。

　　父亲常说，艺术家以出卖自己情感为生，很庆幸，上天赋予了我丰厚充沛的情感源泉。有了这上天的眷顾，父亲对山水、对草木、对人性都有了一种强烈的捕捉能力，在访山走川的过程中，他常常被自然所感动，仿佛天生就有着与自然天地对话的能力，读懂了它，又将它记录描绘了下来。即便是看一场郑小英指挥的交响乐，他也能从指挥棒随着韵律在空中划出的一道道线条找到灵感。正是在这源源不断的情感源泉的感召下，自然造化的补给又给了父亲丰厚的创作素材，画画对于父亲来说，真的是信手拈来的轻松之事。我记得在他盛年之时，一天伏案十小时，可以不重复地画出十几张画。在那个时候，大家对他的评价都是尹默的敏锐观察无人能比，艺术表达酣畅淋漓也是无人能比。所以父亲有一句自己非常得意的名言：智慧怎么可能落到一个情感冰冷、思想贫瘠的头脑中呢？从这一点来说，父亲是为艺术而生的。

　　父亲的身体还住着一个“勤”字，在我小时候，“天道酬勤”这四个字就因父亲的不断念叨深深植入我的心中。正是因为这个“勤”字，父亲年轻时候手中的速写本从没有离开过他，甚至在审查剧目的同时还能在手上缠着自制的手电筒在黑暗中坚持速写。在我看来，如果除去吃饭睡觉和必要的工作时间，这些空闲的时间如果不和画画联系在一起，父亲的心就是空落落的。难怪父亲一位亦师亦友的学者在同他交往数日之后，为他写下了这句话：“艺术家都梦想浑身是手，抓住大自然的诗魂、社会的本质和传统文化的精髓，融入自我的创作之中”。“梦想浑身是手”非常精准形象地反映了父亲生活中的一个写照。现在，我的头脑中，依然存留着一幅小时候的图画——半夜醒来，父亲画室透射过来的灯光以及父亲伏案作画的背影。

　　在走入工作岗位后，曾经怀疑过父亲对我的这番“勤奋”的谆谆教导是否有意义，又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领悟到“天道酬勤”的深意。中国艺术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修行苦旅，经常会有“瞻至眼前，倏忽不见”的神妙，如果没有勤奋的求索，可能在师傅领进门之后就以为小有所成不思进取了。只有勤奋诚挚的耕耘才能越发觉察到艺术的内在魅力，从而拥有再次启程求索的欲望。勤奋是艺术修道的推动力，也是量变到质变的必经之路。父亲在四十岁以后三次求学京城大家，也正是此意，也是一个不断将自己绘画的困惑加以梳理解答的过程。

　　在外人看来，年轻时候的父亲是多变的。父亲曾经有一个大胆的说法就是“画画要无法无天”，这句话曾经在我们小地方引起颇多微词。这句话说给刚学习的学生是不合适的，但当时父亲已经是进入艺术之门多年登堂的年纪，一个想在登堂之后寻找自己室门的时候，这句话又是非常有意味的。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多变自然不会解下累累硕果，但是如果没有顺应天地随性滋长不受束缚的自我探索，艺术之木也不可能扎下深深的根，没有这深扎的根怎么会有这繁茂的枝叶呢？孔夫子“随心所欲不逾矩”可能是更好的诠释吧。

　　对于前面走过的路，父亲应该说是成功的，也应该是富有的，因为他勤奋的一生为他积累了太多的艺术积淀和人生感悟，这些感悟是历练后的吐丝，是发酵后的陈酒，历久弥香。

　　“大”在古文中被解释为顶天立地的成年人，从这一点上，父亲绝对配得起这个“大”。现在，父亲的“大”不虚张声势，更加内敛，身体里始终傲然挺拔着一根立“木”，而且这个“木”的根越扎越深，便成了“本”，正所谓“本立道生”。

　　七十岁，是中国书画艺术登堂入室最好的年纪，也是中国画“钻进去再打出来”的最好年纪，父亲最好的创作时代已经来临，“苍劲芳华”的大剧正在上演。